1995年2月,铁皮车厢里,正有妙龄女子将头探出半个身子宽度的窗户,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这是一节独属于上世纪90年代的“闷罐车”,里面满载着过完春节回广东省打工的人。来自贵州省黔东南凯里的摄影师和匀生按下快门,由此定格了南下打工潮的春运肖像。
2024年1月26日,春运如期而至,将持续至3月5日。年复一年,和匀生依旧在拍摄春运的路上。他的镜头里,打工者们从广东北上,到家乡贵州、四川、湖南等地过节,春节结束后又返回广东谋生。
29年来,和匀生见证了交通技术的进步,打工潮的肖像变化,也看到了每一位游子对故乡不变的期待。
上世纪90年代末,改革开放的浪潮拍打着无数躁动的心。人们从北到南,打工、赚钱、把钱寄回家,再随着立春节气的到来,从南到北,踏上返乡的归途。
1993年,我跟着南下的“打工大军”来到广东。两年后的2月,春节过后,我因为工作需要转车去广州:从贵州贵阳乘“湘黔线”坐到湖南长沙,再从长沙转京广线年代末,铁路线路是单线的,同一区间同一时间只允许一辆火车通行,因此乘客们一等,就是几个甚至十几个小时。当年中国道路交通的建设远不能和现在相比,铁路运力严重不足,大家最熟悉的硬座绿皮客车,人们能有一席之位返乡或是出行就意味着幸福,根本顾不上是否舒适。
就连没有座位、没有厕所、原本用来运货的铁皮“闷罐车”,也被用来“载客”,成为春运时的加班列车。(编者注:“闷罐车”也叫“棚代客”,是将那些带有顶盖的货运棚车改作客运用途。)
绿色的车厢空隙处,无数年轻人站着、蹲着、靠着,他们在家过完春节,即将南下工作。很多人从车厢里探出头,为了换了换气。
1996年之前,每年春运,铁路部门调用运货的“闷罐”铁皮车厢载客,以解决打工大军返乡过年的需求。
这张照片拉开了我拍摄29年春运的帷幕。那时我也是个摄影爱好者,出于敏感的时代嗅觉,又或者是对返乡不易的感慨,“记录春运的时刻”这个念头一出,我就想一直拍下去。
里面物品很少,只有乌泱泱的人头,地上满是行李包裹,还铺了两三层草席,供乘客席地而坐。
那时摄影器材还比较少见,我刚拿出相机调参数,甚至还没来得及拍照,车厢里的人群便喧闹起来,敏感地质问“做什么”,我慌张中跳下了车。
两个铁路公安跑来,质问我的身份,还气势汹汹地要带我去铁路派出所。我拿出我的身份证件给他们看。两个人还说要没收我的相机胶卷,我就糊弄起自己的身份,和他们打太极。
我要坐的火车响了,要开动了,我抢过铁路公安手中的背包,一步跨上了距离地面70多厘米的火车车厢。等出口的踏板放下,乘务员关上车厢门,我隔着车窗玻璃看着两个铁路公安的身影向后移动,直到淡出视线。
“闷罐车”逢站必停,遇到其他车辆行驶避让,是比绿皮火车还要慢上许多的出行工具。
载满乘客的车厢光线黯淡,没有标准的车厢灯、座椅、厕所等客运设施,只在角落里有一只便桶,乘客方便时用一块布帘遮羞。车内有几个小窗口,白天太阳照射,车内闷热如同桑拿,夜晚气温骤降,车内寒气逼人。这些便是被叫做“闷罐车”的缘由。
1996年后,国家停止使用“闷罐车”作为客运交通工具。随着各地的铁路网线纷纷建成,铁路运力不断增长,回家过年的出行方式越发多样,那些属于“闷罐车”的历史也只停留在文字、影像的记载里。
当年春运,每天从珠三角涌入广州火车站的人多达几万到几十万,火车站广场前的高架桥下都挤满等待乘车的人。
从2005年开始,火车一票难求,买不到票、买不起票成为每个回家人心中一场“艰难的战争”。珠三角的外来民工开始三五成群,骑摩托车回乡过年。
到了2008年,回乡的“摩托大军”形成。2012年,每天有上万部返乡摩托车前往广西、贵州、湖南等地,摩托车返乡大潮登上了历史舞台。
此时大部分“摩托车大军”的出行路线,是从广东开始骑行到广西,有些人会再骑到贵州、四川或其他省份。因为摩托车无法驶上高速,我和朋友开着车到G321国道旁记录下这些岁末年初里动人的故事。
珠三角地区很多外来工因买不到火车票就骑摩托车回乡过年。(2013年2月拍摄于国道321封开县路段)
冷,尤其是天气不好的时候,寒风带来刺骨的冷。我们穿着厚装备、登山鞋依旧抵挡不住车窗外的寒冷。
虽然地面没有结冰,但骑行不能遮风挡雨,根本无法想象骑摩托车的人有多冷,何况他们身后还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我觉得他们太不容易了。
我的镜头里,返乡过年的一家人挤在一辆摩托车上,男人坐在前面,女人坐在后面,中间夹着被裹得严实的孩子,后座后面悬挂着巨大的纸箱、编织袋。
广大志愿者提供免费摩托车维修、免费加油、免费餐饮等一系列服务。(2013年2月拍摄于G321国道)
当天空中飘起细雨,摩托轮卷起的雨水容易打湿双脚,人们把塑料袋包裹在脚上,变成白色保温的“圆球”,这是长距离骑行返乡的必备品。有个骑车的年轻人看到我拿着相机,笑着朝我挥手,随后载着数十公斤的行李驶向家乡。
从广州出发到肇庆,途径广陵、封开入境广西的路上,县市组织了志愿者,有许多交警指挥,防止返乡人骑行过累。路边还能免费给摩托车维修、更换零件等等。
一路上,许多服务驿站可供休息、取暖,里面有免费的姜糖水、米粥、包子和馒头。
为了不耽误“摩托车大军”的返乡行程,我就拿着几瓶水,和坐在路边、驿站里休息的民工们聊天,问他们从哪里出发,要去哪里,要走几天,聊那些回家过年的人都会关心的事。
聊天时,我甚至遇到不少步行回家的人。他们奔波的里程,最远的有两千多公里,要走三天。一对一起返乡的夫妻从广东中山启程,目的地是一千五百多公里外的四川,他们要走两天两夜,晚上在驿站或者路边服务点的帐篷里取暖、休息。
(编者注:广东省交通部门数据显示:2013年,返乡“摩托车大军”数量达到峰值,大约有110万辆,此后逐年下降。2022年,广东地区返乡的摩托车数量只有3万辆。)
如今也有人骑着摩托车返乡,但已经不是为时代所迫的选择。摩托车不仅是一种回家的方式,俨然成为一种对生活的独特理解。
2013年央视春节联欢晚会上,有一则讲述摩托大军返乡的公益短片。故事的主人公是在广东肇庆务工的汪正年和他的妻子。汪正年说,现在骑摩托车回贵州的老乡已经很少了,多数都是开车回家。就算是骑摩托返乡,也大多是年轻人,并且他们骑的有可能是价值数万元的机车。
汪正年说:“新一代人更看重骑行路上的感受,享受自由的感觉,我们当年是以省钱和方便为目的,与现在对比,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如今依旧有飞驰的摩托车在路上,而希望更快到家的人们有了更多的选择。高铁动车穿梭在祖国大地,让人们回家过年的路不再艰难。
2014年12月26日,贵广高速铁路全线日,我站在一列动车上按下快门,记录下那趟舒适、干净、包含着上百人回家期待的征途。
舒适、快捷的高铁动车,让外出务工人员回乡过年之路不再艰辛。(2015年2月26日拍摄于贵广高铁线上)
高铁四通八达,那些焦急等待的面容、拥挤混乱的车厢已经淡出人们的记忆。现在高铁、动车上很少看到人山人海的混乱场面。我更多拍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们回家的期待。
在返乡的火车上,一个来自贵州凯里的女人和我聊起自己的家庭生活。她说,丈夫留在贵州,而她在广东中山的外资厂工作,工作、生活都很稳定,当她问到丈夫是否愿意和她一起去到广东工作时,丈夫沉默着,说自己的亲戚、熟人、工作都在贵州。长期的两地分居让这对夫妻决定离婚,我和她聊着,见证了一个女人在返乡中坚定的决心。
还有一次,在火车硬卧的车厢里,同样来自贵州凯里的男人说,自己以前在广东花都的皮具城打工,随后带着弟弟、弟媳一起去打工。一家人从皮具厂的员工,逐渐掌握生产流程,再出来单干,利用花都当地的皮具生产条件购买零件、原料等等,一大家人靠着技术在花都做皮具生意,站稳了脚跟。
因为同是老乡,男人和我聊得亲切,他说自己当时初中毕业,没有太高的文凭就外出打工,但是来到广东这样有机遇的地方,通过打工掌握一门技手艺,再通过技术真正赚到钱,没有辜负当时选择南下打工的自己。
上世纪年代末,那些来广东打工的人们,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上有老下有小,他们干着重活累活,一年到头的盼望就是回家。打工的意义在于赚钱,然后寄回家里,他们外出背着家乡的腊肉、香肠,带着家里的锅碗瓢盆和衣被,回乡时大包小包拎着两广地区的特产、食物,以及满满一年对故土的思念。
闷罐车早已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取而代之的是干净、快捷的高铁。(2021年2月7日拍摄于京广高铁广州站)
两广纵横交错的交通枢纽上,求学、旅游、探亲的人越来越多,那些外出务工的人往往是轻装上阵,踏上返乡的路途;曾经那些回家的记忆,随着收入和消费水平的增长,交通运输领域的长足进步,不再心酸。
2021年2月,在许广高速G0421上,我拿着相机在高速路上记录下这浩浩荡荡的自驾车车潮。我在图片的注释中写:“在广东出省,北上回家过年的自驾车排起长龙。这或许预示着,一个汽车大军浩浩荡荡自驾返乡过年的时代即将到来。”
(编者注:广东省交通局的数据显示,2014年广东新增汽车150多万辆,高速公路通车里程增加560公里。)
许广高速(G0421)是广东出省的重要通道,在清远的高速公路上,北上回家过年的自驾小车排起长龙。
那一年,南方遭受百年难遇的大范围低温、雨雪、冰冻等自然灾害,让回家的路途变得艰难且遥不可及。
尤其在湖南、贵州一段的铁路路线上,常见倒下的高压线、截断的铁路电路、受影响的航空和通讯。当时,政府号召农民工在本地过年,组织大家在当地旅游参观。
但是人们对过年回家的执念至深。在客运汽车堵车、飞机受天气影响无法飞行的情况下,火车成为回家的第一选择,人流裹挟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特产,从珠三角流向广州火车站。因为人数太多,等待的队伍溢出至火车站门前的高架桥下。
政府组织人力为返乡人群送去军大衣、到现场支援,我就抬着相机跟着一起去,眼前人潮涌动,其中应该有二三十万人,场面太恐怖了。按捺住心里的震撼和恐惧,我按下快门。
几条连接火车站主干道,以及高架桥底下,都挤满了等待上火车的人。(2008年2月1日拍摄于广州火车站)
我在报道里看到,受冰雪灾害影响,火车、高铁无法准点到站,在广州火车站,40万返乡乘客滞留11天,中央4万军警出动到现场,无数人不明所以地在站内等候,无数人也抱着期待从站口涌入。
我站的地方全都是人,不管坐什么车、不管有没有票,都使劲往车上挤,上车就算成功了。那时候有张新闻图片很震人心魄,因为没有办法在人群中走动,一个孩子只能被一双双手托举着往前送。
高架桥下,人山人海都没有办法形容当时的场面,人流东边排到人民路,西边快排到广东省客运站,最南边差不多排到老广交会。后来官方统计数据显示,火车站返乡人流高达60万人,人数比我想的要多得多。
后来,我在大年初二回到贵州,威力巨大的风雪压倒了路上的高压电线杆,山上的树像麻花一样搅乱缠绕,路面上随处可见零落折断的树枝,甚至出现了大规模断电。
今年春运同样受到了雨雪和冰冻的影响。我依旧在拍摄春运、和前往下一个站点的路途上。
今年春运,返乡选择自驾的人更多了,受雨雪影响最大的还是那些在高速上的回家人。从榕江回凯里的高速路上,上午的高速基本不通车,屋檐上、树上都是雪,到中午十一点、十二点,高速上的清雪工程完成后才允许车辆行驶。
但那些对于家的美好期待依旧。在从上海到贵阳的火车上,一位年龄很大的乘客和我聊天,当我拿出手机上的推文图片给他看时,他看着那张属于“闷罐车”时期的照片,兴奋地指着图片对我说:“我坐过这个,我以前坐过闷罐车!”
那些上世纪90年代的记忆依旧鲜活。我就和他聊那时在站台上拍照片、聊两个凶得不得了的铁路公安、聊差点被没收的相机胶卷,那个乘客感慨道:“太难得了,这是属于我们那个年代的记忆,是国家发展的记忆,你能记录太好了。”
“春节回家最想见到谁?”拍摄的路途上,我问旁边坐着的年轻人。年轻的乘客说,最想见到外婆,家乡的记忆里,最多的是外婆的身影。
那些从小被父母留在长辈身边长大的孩子,长大之后同样循着父母的路线外出打工,但是他们与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共度的童年回忆,成为春运尽头属于家的期待。
在29年的春运拍摄里,有很多人给我了肯定和鼓励,让我继续坚持下去。不仅如此,作为一名改革开放的参与者,我能用相机记录下国家的发展、经济的进步,看到那些曾经让人们回家头疼的问题随着技术发展迎刃而解,为这些巨大的变化慨叹、自豪。
如果有机会,我想想找一找那张1995年春节的照片里,从“闷罐车”中探出头的年轻人们,听听他们当年从北到南打工的故事,聊聊在交通技术日新月异、返乡出行川流不息的当下,他们对故乡的执着和期待,以及那些年关于春节回家的路途。从动件平底宽度双列单向推力球轴承超越离合器柔轮长径比无头铆钉迟滞回线细实线矢量拉床不锈钢器皿